牛小雨说,人类在做梦的过程中,会完成很多人性的补全,其实是梦让我们成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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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5日上映的影片《不要再见啊,鱼花塘》(以下简称《鱼花塘》)没有用人们熟悉的叙事结构,形式有些怪诞。一部分人被影片释放的情感瞬间击中,一部分人则感到一头雾水。
市场的反应很残酷,首日排片仅0.1%,上映第十天,排片不足0.1%,累计票房艰难跨过34万。这让导演牛小雨有些焦虑。此前《鱼花塘》在影展上的表现,曾让她很有信心。
《鱼花塘》去年入围了洛迦诺电影节当代电影人竞赛单元。在第16届FIRST青年影展上,斩获“一种立场”荣誉,评委会这样推荐它:“影片对时空逻辑的大胆打破,构建出了一个真实与幻想、怀念与留恋、生者与逝者共同存在、共同歌舞的空间。在真幻交织的表现手法尝试背后,是最本真的亲情表达。”
一些看过《鱼花塘》的观众告诉牛小雨,电影让他们想到了自己的亲人,想起了童年。这些反馈成为她将《鱼花塘》推向大银幕的动力之一,她也希望奶奶能在大银幕上看到它。牛小雨的奶奶是影片的主演之一,也是影片中许多奇思妙想的灵感之源。
现在看来,《鱼花塘》上院线是一个极冒险的行动,影展上得到的奖金投入了宣发,加上影片制作费用,前后花掉了三百多万元,母亲为了支持牛小雨的电影梦,卖掉家里的一套房,这原本是为牛小雨准备的嫁妆。如此计算,《鱼花塘》要回本,票房得过千万,现在的数字与这个目标相去甚远。眼下正是电影市场最低迷的时刻,全国影院营业率不到五成。在夹缝中求生的艺术电影,处境更是艰难。
不过,牛小雨没有打算放弃。从上映第一天起,她和电影的制片人朱文慧就开始了“百城路演”,从合肥启程,去往深圳、南京、长沙、上海、杭州,她们还在继续走。“我要做完这100场路演。”像是憋着股劲儿似的,牛小雨向记者说。她迫切需要与更多观众交流。
路演间隙,牛小雨接受了第一财经专访,聊亲人的爱,温馨而又充满对抗的童年。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心思却格外细腻的90后女导演,和我们分享了关于回忆、梦境和成长的思考,以及《鱼花塘》背后的故事。
牛小雨将自己的生命经验和真挚情感揉进了这部处女长片。在这个有些凌乱和怪诞的梦里,安放着她对亲人的思念,对生活的希望。2017年,牛小雨的爷爷去世了,那段时间,她待在家里,感觉有些异样,一些奇怪的影子和光斑投在墙壁上,没来源的风吹进屋子里,她把这些当做爷爷还留在身边的证据:“爷爷虽然肉身离开了我,但是他一定还以他能够做到的方式,比如变成了世界万物,以一种宇宙生命的形式留在我的身边,留在这间屋子里陪伴着我。”
带着这样的想法,牛小雨开始了《鱼花塘》的创作。影片中,主人公叶子的爷爷去世后,她和奶奶居住的屋子里,闯入了一些奇怪的人、动物和物件,时空被打乱重组,梦境交叠。在这个关于思念的故事里,还藏着牛小雨对童年的感知。“鱼花塘”真实存在,它是牛小雨从小学到高中上学的必经之路,承载了她全部的童年回忆和想象。牛小雨告诉第一财经,小时候,奶奶常常会给她讲一些魔幻现实的传奇,这让她深信,那些扰乱人间的精怪就在身边。现实和梦境,幻想和真实,怪诞与日常,童真和衰老,就这样在光影的涟漪中交错。
在北电动画专业和实验影像专业求学期间,用梦的逻辑创造新的视听语言,一直是牛小雨探索的课题之一。她觉得梦很重要:“我看过一个很有趣的理论,它说人工智能没法变成人,是因为缺乏做梦的功能,因此很难产生真正的人性。人类在做梦的过程中,会完成很多人性的补全,其实是梦让我们成为人。”
牛小雨觉得,梦有很多可能性:“我们在梦里重新编织了现实,梦让我们见到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它可能是我们和更高维度连接的入口。当我们从梦中醒来,会隐隐约约对更高维度抱有幻想。梦决定了我们是一种智慧生物,让我们有更超前的想法,正因为有不切实际的梦存在,才能更有希望地往前走。”
对话牛小雨:希望一部分的我,永远是个小孩
第一财经:《鱼花塘》是一个和亲情有关的故事,它也来自于你的记忆和经验,你会如何形容自己和爷爷奶奶之间的感情?
牛小雨: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他们特别“惯”着我。我小时候特别胖,最胖的时候大概一百五六十斤。在我那么胖的情况下,爷爷每天骑车接送我上学,一直到我初中毕业。爷爷的自行车很破了,有三十年了,送我回家的路上,有时会压断几根钢丝。我家门口是一个巨大的上坡,几乎是垂直的,但他还是继续骑,直到实在骑不动,才会让我下来。
我能长这么胖,是因为奶奶。印象中,奶奶就没有从厨房里出来过,像是住在厨房里的家养小精灵。我早上就会吃正餐,几菜一汤,吃米饭。差不多两三点放学了,回家再吃一顿。奶奶做一整条鲫鱼,鱼肚子里包满了肉馅,我回家会把那一锅鱼包肉吃完,那只是下午茶。奶奶做晚饭,我吃一碗肉,再吃晚饭。他们对我的溺爱就是到了这种程度。
第一财经:梦的尾声,爷爷奶奶变成了年轻的样子,叶子(主人公)和他们在一起像是一家三口,爷爷奶奶之于你,是否“如父如母”?
牛小雨:其实有一点。爷爷奶奶这样待我,导致我和我妈的关系都有点“错乱”了。爷爷奶奶对我的态度像是对女儿的态度,我像是妈妈的妹妹。我家就有点没大没小,家里其他亲人有什么事情,我从小都会深度参与,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像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奶奶对我像妈妈一样,爷爷像父亲一样。所以爷爷的去世,对我打击更大了,相当于二十出头的时候,我就得面临“父亲”去世这样一个恐怖的事情。在我之后的创作中会有体现,我会再往前走,去爷爷奶奶年轻的时代,他们的青春记忆,他们所经历的时代,我很好奇。
第一财经:现在的你是否能坦然面对爷爷去世的现实,面对告别和死亡这件事?
牛小雨:从我创作《鱼花塘》这个剧本开始,我已经直面了爷爷去世的现实,否则陷在情绪里,还是会逃避。之前我看过一部电影《兔子洞》,一个失去孩子的妈妈问一个老人,如何接受孩子去世的现实。老人说,不用接受,好比你拿一块砖头放在自己的口袋,砖头不会消失,你只会习惯砖头的重量。死亡是每一个人必须理解的东西,是我们必须得用认真严肃的态度去面对的事情,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
你必须接受自己年纪越来越大,自己身体越来越差,早上起来浑身都痛,小时候的家人越来越老,样子越来越模糊,他们也会有离开你的那一天,这些都必须接受,你不能真的让死去的人复活,不能让时光倒流。但接受,并不意味着你不再珍视那些人和情感。
第一财经:在影片中,你编织了一个梦,在幻梦中,大家永远在一起了。在一些人看来,做梦和空想是对现实的逃避,你怎么看?
牛小雨:我必须得承认在三维世界里,肉身的有限性。我对爷爷奶奶的感情就是因为有限性才存在的。如果人的生命无限,感情无限,那就不会在乎生命了,正是因为受到限制,我们才会格外珍惜这份情感。正是因为珍惜这份情感,我才愿意把这份情感留在更高维度的想象里,在一个叫鱼花塘的幻想世界里,在一个非线性的、非肉眼可见的时空里面,我为他们保留一个乐园,在乐园里,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做梦是为了更好地接受现实。
第一财经:影片里既有童真,也有恐惧和伤痛,这些似乎和你的童年经历有关,你会如何形容自己的童年?
牛小雨:一个非常混乱的时期。上学的过程中也不是按部就班地学习,被学校劝退很多次。我和我的家人之间一直对抗,无法互相理解,自己也和自己对抗。这种对抗和混乱伴随着我的成长和每一天的生活,迫使我一直在思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比如家里发生鸡飞狗跳的事情,我就想问,这就是家庭吗?在学校里和老师产生冲突,我想问,这就是教育吗?
第一财经:主人公叶子说她“不想长大”,影片也有“拒绝长大”的表达在,你觉得你已经准备好要做一个大人了吗?
牛小雨:到底什么是长大,长大是要变糟糕吗?我们小时候对未来都是充满希望的,刚上小学一年级老师就会问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大家都说想做宇航员、科学家,结果长大以后就深陷生活的泥潭。
不过,我们这一代人之所以把自己当成小孩,总被说在白日做梦,反而是因为我们更多地保留了勇敢、善良和诚实的部分,我们还不愿意变成一个真正的麻木的大人,这反而是更有希望的一件事。希望的火种还埋在我们心里,也是我们应该传递的东西。
我的下部片子就是更多关于这个主题。一帮小朋友要瞬间长大,他们要用小时候的心智状态去处理成人世界的问题,这件事反而因此变得简单了。我希望一部分的我永远是小孩的状态,长大不是身体和视力一样变得浑浊了,而是有更多的能量,去实现小时候的美好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