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原创
文|王牧
(资料图片)
当飞机在哈马德国际机场上空盘旋时,透过舷窗我很清楚地看见几公里外卡塔尔首都高楼林立的市中心。我对这里的初印象毫无新意——又一个毫不遮掩向全世界展示着石油天然气开发带来底气的海湾新贵。多哈就像一个窗口,向包括我在内的全世界游客展示卡塔尔的形象和愿景,这里是全国当之无愧的中心,是一切卡塔尔罗曼史的主舞台。
必须得承认,很多时候我们讲的卡塔尔故事,其实都只是多哈故事,每个人都将目光聚集在多哈,如果我们将视线放得更远一点,从突然崛起的大都市天际线向远处眺望,当目光随着枯黄色发散,我想所有人都会意识到这个半岛发迹的岁月还相当短。
对于旅行者来说,多哈甚至整个卡塔尔都不是一个好选择,卡塔尔发展的重心和动力高度依赖石油天然气开发,在多样性上完全无法和海湾邻居如迪拜相比。文化和旅游产业在卡塔尔说完全没有肯定不对,用聊胜于无可能更适合。在到达多哈的第一天我就感受到了这里的旅游业的确被迪拜甩得很远,最直观的一点就是酒店太少。卡塔尔的人口无法与阿联酋相比,旅游产业也不怎么发达,虽然坐拥全世界最顶尖航司之一的卡塔尔航空,但主要也是做中转客生意,带来的游客数量有限,所以酒店的数量、质量都和迪拜等没法比。这也是为什么卡塔尔要拼命承办大型会议、赛事,想通过新的渠道获取全世界的关注,世界杯就是一个重要的舞台。
卡塔尔世界杯决赛场地卢赛尔体育场。(图|视觉中国)
多哈的市中心是现代化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座座奇观一样的高层建筑不断拔起,随时都有新的项目兴起,塔吊和脚手架见证了多哈的勃勃生机万物竞发。在钢铁森林里,人的痕迹少了很多,汽车塞满了整个城市。戴着白头巾的人们驾驶着各种我认识或不认识品牌的汽车在这个日渐拥挤的城市穿行,在路口等红灯时发现我好奇的眼光,有些人还会很友善地对我微笑点头,绿灯一亮,强大的动力带着他呼啸而出,把我乘坐的出租车远远甩在后面。
在多哈一切都是高速运行的,正如油气开采为卡塔尔带来的爆炸式发展,在这样的后起之秀探寻历史的痕迹多少有点不公平,但我还是找到了一点线索。多哈标志的滨海大道(Al Corniche)上有一座显眼的珍珠贝雕像,傍晚这里会有不同色彩的灯光照耀,成为市民和游客休闲放松的广场。与其说是它多哈的标志,不如说是整个卡塔尔的纪念碑,纪念那些曾经在这片土地上闪耀如今却已归于尘土的民族记忆。抛开石油天然气的增益,我在这座雕像前找到了历史赋予这个阿拉伯半岛小角落的真实印记。
在发现海底天然气田以前,大海已经带给了卡塔尔人足够的馈赠——珍珠。几个世纪以来,卡塔尔产的高品质珍珠从这里被运往孟买、伦敦、巴黎,成为贵人们首饰上最华丽的点缀。专注中东地区的历史学家迈克尔·昆廷·莫尔顿将历史上的卡塔尔人形容成“珍珠的大师”,可见卡塔尔人通过大海的礼物获得了怎样的声誉。但礼物不代表财富,各国贸易商将珍珠贸易垄断,卡塔尔人只能获取打捞的辛劳报酬。在整个产业链里,采珠才是真正属于卡塔尔人的活路。
(图 | Allan Baxter/Getty Creative)
卡塔尔的采珠业是一项原始的产业,而原始往往意味着危险。每一次出海,采珠人需要远离家人几个月,吃住睡觉都和伙伴们挤在船上,在充满未知的大海上,采珠人只能互相依靠。他们面临着不同疾病的袭扰,还要警惕来自各种海洋生物的攻击。每一次下潜都是危险的,在那个没有完善潜水器具的年代,采珠人把石头绑在脚踝充当配重,夹住鼻子闭气,一口气潜到13、14米深的海底,用充满血丝的眼睛寻找目标。高频度的潜水不可避免地带来减压症,这会对毫无防护的采珠人造成终身的生理伤害。
这种辛苦危险的工作在几个世纪里一直养活着卡塔尔,直到20世纪初,日本商人御木本幸吉成功实现了珍珠的养殖,将天然珍珠市场冲击得七零八落,地处海湾中心的卡塔尔首当其冲。好在石油很快被发现,卡塔尔人从失去支柱产业的恐慌里走了出来,再到后来又有了天然气,从富裕走向了更加富裕。滨海大道上的珍珠贝雕像仿佛一位沉默的史官,浓墨重彩地记录着这个国家发迹之前那些采珠人的打拼史,而对于现在的卡塔尔人来说,珍珠正以另一种形式养活着他们中的一部分人。
距离珍珠贝雕像不远的瓦其夫市场(Souq Waqif)被几乎所有旅行指南都列为多哈必去目的地,曾经大半毁于火灾的传统市场于2006年翻新重建,这个过去被各部落用来交易牲畜等日常商品的集散地,如今成为了多哈最有人气的旅游景点。阿拉伯服饰、香料、手工艺品和各种产地可疑的纪念品混在一起在这里兜售,其中自然少不了卡塔尔招牌珍珠的身影。
2019年2月25日,卡塔尔,多哈,瓦其夫市场Souq Waqif——卡塔尔最古老的集市和商业街。(图 | 视觉中国)
我一踏进市场就感受到了多哈和迪拜的差别。当我去迪拜老城区逛特色市场时,每个人都向我推荐黄金市场,而当我来到多哈,市场里贩卖最多的是闪耀着白色光芒的珍珠。
瓦其夫市场有一个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惊喜,这里一些老店的经营者就是曾经的采珠人,这些店铺不仅满足着游客的好奇心和购买欲,也记录着卡塔尔采珠业的口述史。自卡塔尔被迫停止采珠以来的七十多年里,这个国家最后的采珠人数量越来越少,时间不是唯一逝去的东西。如果运气好,可能会在市场里遇到阿尔·贾西姆老人,这位精神矍铄的前采珠人经营着一间有名的珍珠饰品小店,柜台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副年轻人脚踩木船上的黑白肖像,透露着老人曾经的身份。他见证了卡塔尔人依靠珍珠过活的最后时光,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市场数一数二的名人,无数外国媒体、游客慕名前来,在他的小店里聆听半岛从前的故事。
老人自己卖着珍珠饰品,却不时提醒着顾客,真正的好珍珠在市场里是买不到的,它们都被做成了高级饰品被市民保存在家里,不会被拿出来交易,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不会再增加了,因为已经没有人再下海采珠了。我在市场闲逛的时候也发现,老人说的确实有道理,在这里出没的九成都是游客,卡塔尔人则坐在市场角落的茶馆里默默看着来来往往兴高采烈的外国人,不远处同样兴高采烈的还有珍珠饰品的店主们。
走出瓦其夫市场沿着海滨散步,我看到一些用旧木船打造的餐厅、茶馆、水烟吧甚至临时住宿,这种带有时代气息的包装让我驻足。路过的多哈人友善地向我介绍,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曾经是采珠船,还询问我是否知道卡塔尔的珍珠很有名,我指着不远处亮光的珍珠贝告诉他我有一些了解。海岸边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或许比我们更清楚,海底仍然在供养卡塔尔人的富足,只是不需要有人再下潜14米了。
当地时间2021年12月13日,卡塔尔多哈,女子站在卡塔尔首都多哈的海滨。(图 |
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恰好保留着采珠业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兴盛的另一个证据。不满足于仅仅停留在多哈见识现代卡塔尔的繁华,我决定前往多哈西北方向105公里以外的祖巴拉镇遗址,在那里我将穿越时空,找到更多关于多哈以外卡塔尔的记忆碎片。
祖巴拉考古遗址(Al Zubarah Archaeological Site)是卡塔尔至今唯一的一项世界遗产,黄沙掩埋下的城镇是18至19世纪海湾地区最大和保存最完善的商业城镇遗址之一。祖巴拉镇的建立、兴起和衰落跨越了三个世纪,从一开始它就是一个为了贸易而生的港口城镇。由于祖巴拉拥有开阔的进出港空间以及扼守着海湾线上的中心位置,从这里出发的采珠船能覆盖整个波斯湾南岸从如今的巴林到阿联酋的全部海岸边。采珠业的兴盛为祖巴拉带来了大量的人口,这里经手的贸易份额也越来越大,但商业上的繁荣也引来了海湾各方势力的觊觎,大大小小的武装侵袭不断。1811年,马斯喀特苏丹国军队的一把大火重创了祖巴拉,这座曾经是卡塔尔半岛最大也最繁华的城镇从此元气大伤,最终于20世纪初被完全废弃,变成了我眼前的样子。
图源 | 卡塔尔博物馆管理局
沿着游览步道在如今的考古遗迹里穿梭,能很清楚地分辨出当年的城镇布局,最值得注意的是供人居住的房屋遗迹。遗迹里清晰可辨那些用石料砌成的固定居所,它们的主人是常住城镇的贸易商,也能看到城镇边缘的沙滩上有临时住处的痕迹,如堆放帐篷或者季节性小屋的划定区域。向导介绍这可能和当时采珠业的行业特性有关,绝大部分的珍珠采集都在夏季月份,那时会有大量的采珠人涌入祖巴拉,并非常住人口的他们生活的范围就是这片划定区域,即使这些临时成员才是珍珠财富真正的创造者。
祖巴拉考古遗址不是一个特别高人气的景点,尽管作为卡塔尔不多的文化旅游亮点,它的名字出现在每一个卡塔尔必去的榜单里。被列入世界遗产后,当地的旅游开发已经相当成熟,这里有保存完善的考古现场、精致紧凑的博物馆、丰富多样的展品和热情友好的向导,就是见不到太多游客。这里缺乏公共交通,我觉得整个国家都是如此,在遗址外的停车场我看到为数不多的游客都是自驾而来,我和伙伴则选择了包车。旅馆前台听说我们要去遗址,向我们热情介绍了他开出租车的表弟,我想我为世界遗产带来了一个额外的到访者,和司机表弟一样,很多卡塔尔本地人也没有来过这里。
对于外国游客来说,不去祖巴拉遗址可能只有一个简单的理由:它离多哈有一定距离。不是所有游客都愿意离开首都来到半岛的另一侧,顶着烈日参观一片废墟。即使对世界遗产热爱如我,在参观遗迹的过程中也是全程沉默,听着向导的讲解,不断地喝着瓶中逐渐升温的水。在一般游客的心目中,如果要享受沙漠,乘坐四驱越野车飞驰冲沙就是个不错的项目;如果想体验更多野趣,参观传统的贝都因部落营地也是个好的选择。他们来到卡塔尔享受发达舒适的多哈已经足够,这种款待让他们无法意识到,同样是发迹于天赐财富的繁荣地,多哈和已经消失的祖巴拉镇本没有区别。
图源 | 卡塔尔博物馆
卡塔尔人自己比游客更害怕祖巴拉镇的今天成为多哈的明天,因为沙漠是这个国家抹不去的底色,想要改变,就需要在土黄色的画卷上增加零星绿影。多哈其实并不是个缺少绿化的城市,我在多哈很多地方都见到大片开阔的绿地,滨海大道更是绿色多哈的典范,走过滨海大道的好几段,齐整的草坪、盛开的鲜花和高大的椰枣树始终伴随着我的脚步。
不过令我意外的是,卡塔尔是个没有森林的国家。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FAO)对森林的定义是指“面积在0.5公顷以上、树木高于5米、林冠覆盖率超过10%,或树木在原生境能够达到这一阈值的土地”,世界银行自然资源数据库援引粮农组织的统计数据,记录各国每年森林面积占全国面积的比例变化,不同国家根据自身情况数据有涨有跌,唯有卡塔尔是少数几个永远显示0.0的国家和地区之一。和它并列的还有格陵兰这种公认的偏远荒芜地区,它的森林面积甚至低于孤悬北大西洋的法罗群岛,更是被海湾邻国巴林和科威特甩在身后。
《变形金刚》剧照
自然不够人工来凑,植树成为了卡塔尔的一项长远愿景。在过去的几年里,卡塔尔全国各地都开展了规模不一的植树运动,这一切的开端都在一个叫教育城(Education City)的地方。教育城是卡塔尔基金会开发的项目新区,位于首都多哈临近的阿尔赖扬市(Al-Rayyan),很多人把这里也算成多哈大都市的一部分,如今多哈的地铁和密集的高速公路网连接了这里和首都市中心。这个只有12平方公里的小片区内有八所国际名校的分校,包括六所美国大学、一所英国大学和一所法国大学,另外卡塔尔本地的哈马德·本·哈里发大学也设在这里。
参观教育城在我的计划之外,我本来是去位于那里的卡塔尔国家会展中心参加一个活动,在同行伙伴的建议下顺便参观了这座被称作承载着卡塔尔未来的花园。这里被称为“新区”不仅仅因为它年纪轻,更体现在它的新气象。在多哈,特别是老城区,和卡塔尔女性直接接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处海湾地区,卡塔尔多哈比巴林麦纳麦、阿联酋迪拜保守,相对缺少多元化的文化交融,在这个男女性别比高达3:1的国家,女性的生活受到了很大的约束。恪守伊斯兰传统的卡塔尔要求女性外出需穿黑袍,未婚的还被要求用黑纱蒙面。在露天的市场街道,往往能看到裹着黑袍的身影沉默着伴随她们的丈夫或者其他男性家人,而在教育城的街道上,我看到青春洋溢的女学生们斜挎着包快步走着,不时侧脸和同行者说笑。
这个天生就象征希望的社区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在很多领域都在给卡塔尔国民以启蒙。发起于教育城的植树运动,最初只是为了让这块年轻的片区街道被绿荫覆盖,来往的学生在上下课的路途中可以有更舒适的体验,但当学生和志愿者们真正投入到植树过程中才逐渐意识到,他们可以做到更多。石油天然气带来的财富让卡塔尔的汽车保有量飞速增长,这些汽车的尾气排放让卡塔尔这个本就没有森林的国家更加难以负担。教育城的学生们认识到,要改变卡塔尔的生态环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种树可能是所有人都力所能及的第一步。种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就是现在,学生们从提出计划到将2500棵树苗种在教育城四周的空地上只花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国土安全》剧照
从听说教育城的植树项目开始我就一直在关注它的进展,越来越多的机构参与到这个项目中,不同的发展模型被建立起来,大量的树木不但可以提升卡塔尔的景观,还可以在生态上为卡塔尔的转型助力。正处于环境可持续性转型期的卡塔尔,任何有助于改善卡塔尔环境的运动都能得到卡塔尔王室的支持,世界杯的承办更是加速了这一进程。为了迎接2022年的卡塔尔世界杯,卡塔尔基金会旗下的古兰植物园项目特意在多哈新种了2022棵树,并且提出在未来的十年内在整个半岛再种下至少250万棵,这股源自教育城的绿化之风远比学生们的最初设想刮得更猛。
本届世界杯的其中一座承办球场就叫教育城球场,坐落在这片新区的一侧。球迷们在前往教育城世界杯球场的路上会遇见一个公园,这个名叫氧气(Oxygen Park)的公园是卡塔尔愿景于这里启蒙的最佳缩影。在公园的一角的植物园,有一块面积不大却绿树成荫的休闲地,它在来往居民的口中有一个亲切的称呼——“迷你森林”。而在公园凉爽舒适的绿道上,总能见到年轻女性享受运动的身影,甚至这里一度举行了一段时间的“女性之夜”——每周一的晚上六点到凌晨一点,活动方号召卡塔尔女性走出家庭来到这里,享受清新的空气,认识新的伙伴。她们的欢快突破了黑袍的掩盖,轻盈的步伐带起了一丝清风,或许有一天能吹拂到整个半岛。
离开卡塔尔的那天多哈刮起了沙尘,我一度担心会误了航班。随着飞机爬升,我再一次看向舷窗外,卡塔尔的形象比我来时更清晰了一些。当海风吹拂了几百年,祖巴拉的土黄已经悄然变成了教育城的新绿,沙漠可以埋葬兴盛一时的贸易城镇却无法摧毁绵延挺拔的绿树,采珠人的后代们正在尝试用另一种方式在历史长河里留下痕迹。这是卡塔尔的故事,它还在继续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