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8位动画人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是《大圣归来》后的一场马拉松
《深海》在今年春节档上映的时候,很多人都没注意到,这部动画电影导演的前作,是《西游记之大圣归来》。
是的,就是那部引爆过市场和舆论场,并且顺手开启了“国漫崛起”征途的动画电影。那已经是七年多以前的事了。后来,《大鱼海棠》《哪吒之魔童降世》《雄狮少年》等国漫掀起一波又一波声浪,那个叫田晓鹏的人,却放了一把火就消失了身影。
很多人都在期待《大圣2》,但这是在《大圣归来》上映没多久就被田晓鹏否定掉的想法。他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关于海洋的念头,那是一个完全原创的、属于他的世界,也许是时候让它变成现实了。
一猛子扎下去,抬头一看,已是七年后。田晓鹏这次塑造了一个小女孩,敏感、逃避、有讨好症,就像另一个自己。日复一日,他沉浸在这部动画片的制作里,跟这个小女孩相伴,有时甚至希望时间再漫长一点。
这部动画片比《大圣归来》的制作量大得多,其中好几年都在研发新技术。两年前,1分钟的《深海》预告片在《姜子牙》片尾彩蛋中惊鸿一瞥,就引发了一片赞叹,大海如颜料盘流动,星空像钻石般闪烁,人们窥见了国产动画中前所未见的瑰丽景象。
相比于技术的投入,这部电影更具田晓鹏色彩的部分,是他包裹在其中的真心。“这个女孩儿代表了像我这类人,逃避、脆弱、敏感、自责的人格。我相信她,也能感受她,我才能赋予她生命力和灵魂。”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我就像这个小女孩儿”
很早之前,田晓鹏就想画一个不一样的大海。他曾经看过一幅画,鱼在云中游,给了他重要的灵感。海洋不一定就是常见的物理海洋,深邃、黑暗、压抑,也有可能真的像云中一样,何况,真实的海底在视觉上其实很静态。如何将海底画成天空的模样?他想到用洋流的形式,呈现海水的流动和汹涌。
他从小就喜欢海洋。他生在北京,身边的海只有后海和北海,但对远方的大海充满幻想。童年时,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更激发了他对海洋和冒险无穷的想象力。
他也喜欢星空。冬天,夜空中有三颗闪亮的恒星:天狼星、参宿四和南河三,它们组成一个“冬季大三角”。参宿四是猎户座的一颗红超巨星,内部极不稳定,可能随时会爆发。这几年,田晓鹏眼看着它的红光暗淡下去。他以这颗星为《深海》里的小女孩取名:参宿,因为这个小女孩的内心也不稳定。
参宿内心忧郁、敏感、逃避,有自责型人格,将遇到的所有问题都归结于自己。参宿在深海的这次冒险,并非进入真实海洋世界的历险,而是一个女孩在内心深处的游历和探索。她经历的一切比真实更真实,是真实情感的投射,忧喜恐惧的具象。
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也存在于参宿的内心,那个男孩叫南河——“冬季大三角”中的另一颗恒星,他们像两颗星一样互相对望和扶持。
参宿与南河性格截然不同,一个孤独、无助、忧郁、低沉,另一个外放、阳光、夸张,甚至疯狂。田晓鹏觉得,他们也像同一个人的两面,人是复杂的,每个人都有参宿的一面,也有南河的一面。
在田晓鹏身上,参宿的那一面,是他呈现给世界的样子。
“我就像这个小女孩儿,可能是因为没有什么自信吧。”田晓鹏不懂得伪装自己,即使初次相识,他也会坦诚地剖析自己,不惮于展示自己的脆弱和灰心。“他不会隐藏,也不会说谎。”《深海》制片人易巧说,“有很多事情让他非常不开心,他就只想沉醉在作品里。你说这是不是逃避?就跟参宿的状态是一样的。”
深海是参宿脑海中的世界,动画就像田晓鹏的深海,装着他对世界的真实感知。潜入这片海,他的所有价值感,都来自于诚实面对和表达自己。
《大圣归来》上映后,有些观众不满于大圣的形象,觉得不够好看。其实这是刻意为之,田晓鹏很会做漂亮的东西,但他内心进入不了那个世界。“因为我就不好看,我根本没法儿去感受漂亮人物的所思所想,只能做好皮囊。而不太好看的人物可以被我理解。”他说。
除了忠于自我的感受,这也埋藏着他对刻板审美的一种逆反心理。为什么银幕上越来越少地见到大鼻子情圣这样的角色,为什么不能拍更多的卡西莫多?他觉得,即使动画片也不需要全部都是炫耀美的作品,永远都在拍天选之子和英雄美女,他想呈现的是金子般的心,与外貌无关。
这种时候,田晓鹏身上南河的那一面就冲了出来。
“我没有诉求让全部人都喜欢。”他知道商业电影不可能完全表达自我,但讨好观众未必就能如愿,不如去做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并不是很‘各色’,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我需要把自己的真实感受做出来,就会有很多人产生共鸣,而这些人接受就足够了。”
“我赋予角色这样的缺陷,它来自于真实人物的表现力”
动画片是重资产的电影类型,其重工业程度堪比真人电影中金字塔尖的科幻电影。七年间,先后有1478位动画人员参与《深海》,工作量比《大圣归来》指数级增长,画面的精美和复杂程度不可同日而语。中国动画的基础设施和人才如今也都鸟枪换炮,田晓鹏得以调用庞大的资源。
但困难永远存在。很难说,这一次与上一次哪个更难。做《大圣归来》时,难在市场对动画电影缺乏信心,说动投资人很难,制作者也是将信将疑地走一步看一步。几年里,田晓鹏花光积蓄,很多员工熬不下去了、离开了,一个跟了田晓鹏多年的兄弟对他说,公司就是被他毁掉的,周围那些比他们起步晚的,都已经很挣钱了。那一刻,他感到孤独。
2015年《大圣归来》终于上映时,这个40岁的新晋导演已经做了18年三维动画。他毕业不久就参与动画片《西游记》,负责其中四集。后来,他接过国内外很多重要的活儿,包括央视的特效纪录片、美国《蜘蛛侠》游戏的宣传片、中国科技馆的4D电影、意大利庞贝博物馆的4D电影……甚至做过央视春晚的总片头。他一直想做自己的作品,做外包没什么出息。前期筹备4年后,36岁那年,他咬牙正式启动《大圣归来》。
当他抱着失败了只能离开这个行业的态度拿出这部作品,观众却给了他超乎想象的回应。影片初期排片率不高,差点黯然下映,但观众强劲的口碑使其逆风翻盘,一举拿下近10亿票房,并收获金鸡奖最佳美术片和华表奖优秀故事影片奖。那时国产动画电影的票房纪录,是低幼动画《熊出没之雪岭雄风》的2.9亿。《大圣归来》不仅一举抬高了国产动画的票房水位,也让面向成人的国产动画真正登堂入室。
如果顺势而为做续集,靠着涌来的投资和成熟技术,事情会变得容易一些。就如他现在所说,如果资金足够,现在《大圣归来》一年就能做出来。但他又选择了一条难走的路。
《大圣归来》上映之后,光线传媒动画部门负责人易巧找到田晓鹏,拿出两千万入股后者创办的十月文化。易巧问田晓鹏,下一部准备做什么?田晓鹏跟他说了那个脑海中的深海故事。“从商业角度,我肯定希望他拍《大圣归来2》。”如今已经是十月文化CEO的易巧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但他被田晓鹏的清醒打动,因为很多年轻导演栽倒在续集的自大和失败中,而田晓鹏选择与眼前的成功主动切割,准备迎接新的挑战。
那一年,他们一起去日本拜访了很多公司。有一天吃早餐的时候,易巧偶然说起,很喜欢《大圣归来》片头的水墨动画,与3D结合有一种特殊质感,是不是可以尝试这种风格。田晓鹏说,自己也有此意。
后来,易巧就去忙《哪吒》和《姜子牙》了。两年后,田晓鹏给他看了两个东西,一个是三分钟的片段,一个是《深海》的分镜头脚本。三分钟的粒子水墨动画让易巧震惊。脚本看到开头,他觉得挺有意思,看到一半,这是在干吗?要不要改一下?看到最后:“我的想法都不重要了。”易巧回忆道,“这一次他没有再用经验讲故事,他用自身的感受讲了一个故事,我被情感触动了。”
田晓鹏问过很多人,包括他自己,更喜欢三维动画还是二维动画?大多数人的答案是二维。他觉得,原因在于二维动画更抽象,从而更有主观性、不确定性和想象空间。相反,三维动画具象、工整,试图百分百模拟现实世界。这一次,他有一个野心,想突破三维动画的界限,在三维动画中接近二维动画的主观性。
“这些东西会给人物生命力。你看到她的外轮廓是抖动的,你甚至觉得每一场、每一个镜头这个人好像都长得不太一样。这其实是传统二维动画的不确定性和主观性带来的一些问题。它没法做得那么工整,但是反而长期以后,它在人的大脑里形成一种东西,那就是一种生命力。就像我们看宫崎骏的电影,人物的线条是抖动的,所有的切线,最后都变成了一种生命力。”
当这项技术用在《深海》里,人物出现了一些奇特的变化。比如某些瞬间会出现扭曲,就像是真实视频中的搞怪截图。“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实生活中,不管多好看的人,360度无死角的人,你都不可能在每个瞬间保持完美,都会截出很难看的图。为什么?因为有生命。所以我赋予角色这样的缺陷,它来自于真实人物的表现力。”田晓鹏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是他给自己制造的最大困难。七年时间,用在这里的研发周期最长,最终形成了一套“技术、方法、流程加上认知的综合体”,可以被广泛应用,来做出一个看起来有主观感受的人物。
另一项独创的粒子水墨技术,是为了呈现三维的水墨动画效果。起初,他们将水墨的色彩贴在三维模型身上,绝对写实的三维让水墨看起来僵硬。遂改用粒子,每个画面中,几十亿个色彩各异的三维粒子堆积起水墨的飘逸和层次。
说起这些,他又像南河附身。
就这样,《深海》像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并且没有终点。新的想法和需求不断在中途出现,有的来自田晓鹏,有的来自其他成员。“最后有一天,你心里说,好吧,我们实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要适可而止。那就是截止点。”
“七年了,有多少人还记得田晓鹏呢?”
《深海》的某一个版本里,田晓鹏做了一个多义性乃至悲伤的结局,虽然他知道这个结局永远不可能展现给观众。但他就是个悲观的人,那是他心里的故事。“我一直觉得人生是无意义的,还是那句话,如果是我不相信的东西,我可能做不了。”
但商业电影是需要妥协的产物,他遵从了规则,最终给出一个燃的结局,留给观众一个情绪释放的出口。“至少我有一点我觉得还好,我相信我们表达的主题。”他解释自己的矛盾,“在这种无意义的人生当中,可能支撑人活下去的东西,就是一些点滴的、微弱的亮光,哪怕就是生活中非常非常小的一件事。”
这一束亮光,就像南河指给参宿看的太阳折射过杯子的彩色光束,那一瞬间足以温暖人。“在某一天,你收到一个礼物,得到一句话,或者看到一个美景,那个瞬间可以燃起你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它就有意义。”易巧说。
《大圣归来》里也有一次燃的转折。在江流儿的感化下,孙悟空从中年危机的状态中重燃斗志,战袍加身,金箍棒唤醒,大圣归来,观众热泪盈眶。
但也许,转变之前的孙悟空和参宿,那些与燃无关的部分,更像真正的田晓鹏?面对这个问题,他犹豫了一下,低下头看了看脚,最后说:“对,就是这样。”
七年,足以让生活天翻地覆,何况是带领着一支如此庞大的团队,承受着种种期待和压力。田晓鹏走得并不轻松,其中有灰心甚至绝望的时刻。
如今新片在春节档上映,团队也没有松一口气。“七年了,有多少人还记得田晓鹏呢?”易巧问道。
也许不必悲观。《大圣归来》积攒的口碑和信任尚未被时间冲洗殆尽,忠粉们始终等待着田晓鹏归来。有网友说:“这张电影票7年前就买下了。”也有人给他留言:“对国产动画短暂燃起的希望是您带来的,我不会忘记。”
《大圣归来》的影响是全方面的,票房的突破之外,它更是激励了一代国漫创作者。《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导演饺子曾说,如果没有“大圣”,就不会有“哪吒”。《姜子牙》的导演程腾则说,《大圣归来》让更多资金流入中国动画,很多项目才得以立项,很多创作者才有机会表达自己。
拍完《大圣归来》后,田晓鹏曾经决定再也不拍孙悟空了。但他也不轴,如果能找到新的刺激点,一切都有可能。三年前,光线影业就公布了田晓鹏的新计划,一部满足观众期待的动画片《大圣闹天宫》,以及万众期待的真人电影《三体》。但如今问起田晓鹏,他也没想好下一部是什么,也不知道是动画还是真人电影。
“虽然我能力有限,但是我对自己还是有一定的要求,所有作品是我真正感兴趣,足够新奇,足够支撑我未来几年能够走下去。对那些重复的东西,我完全没有动力。除非有一天能跟自己和解,放下包袱,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或者我要去挣钱,要做一个很轻松的作品。但是我今天还做不到。”
在易巧眼里,田晓鹏社恐,温吞,真诚,不懂拒绝,一个典型的内向者,在沉默的表象下,内心又有着坚硬的笃定。比起人类,他可能更热爱动画中的宇宙,如果可以选,他或许会自己画出一个世界,然后搬进去住,不再出来。
可谁也不知道,这七年改变了他什么,除了蓄起的鲁智深般长长的大胡子,他的内心还长出了什么。
《深海》中,参宿要面临一个抉择,是继续留在深海的世界,还是走出来,回到现实。有一次看片的时候,易巧突发奇想,拿这个问题问在座的所有人。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田晓鹏回答:走出来。
记者:倪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