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保基金现在不缺钱，要解决的是结构性失调问题
文 | 《财经》记者 辛颖 信娜
编辑 | 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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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裁的第二个月，王木有些慌了。
如果这个月还没找到工作，他就得想着怎么让养老保险、医保不断缴。对王木心理加压的还有，最近多地职工医保缴费年限要延长的消息，他担心缴费年限重新开始计算，“到退休也缴不够”。
2022年7月1日，广东正式实施《广东省基本医疗保险关系省内转移接续暂行办法》，将全省职工医保累计缴费年限统一为男职工30年、女职工25年。即缴费要达到年限标准，退休后才能享受终身医保待遇。
这意味有人可能退休后还在补缴费用。如广州市此前职工医保最低缴费年限是10年或15年，如按新规，退休时缴费年限不足，可按规定选择按月或一次性缴费至规定年限，之后才能享受退休人员医保待遇。
更重要的是，后续或有更多省份跟进这一政策。
7月19日，广东省医保局党组成员、副局长刘碧茹解释新规称，此次调整主要是为了落实国家医保局要求。全国目前有15个省份的缴费年限是30年、25年，“我省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全国要一盘棋，逐渐统一医保缴费年限。一位接近国家医保部门人士告诉《财经》，职工医保缴费年限由各地统筹规定，以渐进式改革为主，目前还没有考虑要全国统一医保缴费年限。
面对“医保钱不够用”才会延长缴费年限的猜测，刘碧茹回应：“不存在这个问题，大家可以对广东的医保基金放心，不存在运行风险。因为职工医保缴费年限所积累的资金，将用于支付参保人整个职业生涯以及退休后的医保待遇，这就需要满足一定的缴费年限，才能确保保障可持续性。”
多位业内人士向《财经》分析，医保基金并不是眼下缺钱，而是从医保基金长期可持续运转的角度，要解决结构性失调问题，各省统一最低缴费年限是第一步。
医保断缴的焦虑来自哪
三个多月，王木仍然没有找到心仪工作。起先他觉得没什么，被裁时给的待遇还不错，“裁员是按照‘n+2’进行补助，正好拿着补偿款歇歇”，再找工作。
这期间，他很佛系，但在投出几份简历后连面试通知都没收到，他才有些慌了。如果7月仍然没找到工作，他就得面临社保、医保断缴。
虽然各地规定不一，但医保断缴超过一定时间，大概率需要重新计算缴费年限。
王木居住在北京。北京的规定是，中断缴费3个月以内的灵活就业人员，足额补缴欠缴的医保费后，视为连续缴费，欠缴期间发生的医疗费用予以补支；中断缴费3个月以上的灵活就业人员，视为初次参保，等待期（6个月）重新计算，自重新缴费之月起6个月后开始享受医保待遇。
在医保中断期间，看病、怀孕等都不能报销。
这个风险太大了。于是，在朋友的建议下，王木在网络平台上搜寻代缴公司，“选择评分高、评价比较好的商家”，社保、医保全包交，虽然担心被骗，有的代缴公司收取费用后并未履约，但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最终，王木的社保、医保续上了。他选择了一家有近百条评价的商铺，登陆姓名，身份等信息，每个月交费2240元，包括50多元服务费。
同样，6月得知裁员消息的刘明，当月“五险一金”还是由公司缴纳。不过，他已经做好在网上找代缴社保公司的准备，为自己缴纳下一个月的医疗保险，周围的朋友也都谙熟此路。
然而，这样的“代缴”行为有违法风险。
北京市天霜律师事务所律师艾清对《财经》分析，根据《社会保险法》规定，职必须签订劳动合同，与单位存在劳动关系，才能通过单位缴纳社会保险。如果双没有建劳动合同关系，只是通过挂靠代理公司来缴纳社保，属于骗保为，是不允许的。
王木、刘明要承担的风险还有，“代缴”一旦被查出，情节严重的公司和个人会涉及诈骗罪被刑事追责，企业面临社保局和税务局处罚，个人代缴费用可能会被取消。
2021年，深圳市中深力人力资源管理有限公司、深圳市人力资本（集团）有限公司、深圳市鹏劳人力资源管理有限公司三家公司因给个人代缴社保被行政处罚。
《社会保险法》第十一章第八十八条明确规定，以欺诈、伪造证明材料或者其他手段骗取社会保险待遇的，由社会保险行政部门责令退回骗取的社会保险金，处骗取金额二倍以上五倍以下的罚款。
中国的改革一直是“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过去的权益仍然保留。
到退休年龄医保缴费不满最低年限，允许一次性补缴。广东省新规中提及，可按规定选择按月或一次性缴费至规定年限。一次性缴费的人员，缴费达规定年限后，享受退休人员医疗保障待遇。
换城市后缴费年限能够续接吗？
准备到北京工作的田丰，刚刚从上海辞职，计划一个月后去北京再开始找工作，他也在网上找好了代缴北京社保的公司。
初到一个大城市，连续缴纳社保时间往往会从0开始计算。且原本上海职工医保最低缴费年限是15年，而北京的要求是男职工累计缴费医保满25年，一下多了十年，田丰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大影响，只是心里知道“越早开始交越好”。
中国医保最初以县级统筹为主，近3000个县级行政单位带来了上千个彼此封闭运行的医保统筹单位。虽然不同城市之间的医保缴费年限可以续接，但各地职工医保累计缴费年限如何确认、计算标准千差万别。
换城市的打工者，在职工医保关系转移接续遇到过不少问题，不乏地方医保机构被参保人告上法庭。
华中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王超群分析，跨区域职工医保关系转移接续，主要的障碍就是两个，一是获得医疗保险待遇的资格条件；二是转入地和转出地医疗保险经办机构之间的利益协调。
各省统一医保缴费年限就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广东省已经算起步较晚的。
2021年国家医保局、财政部发布《关于建立医疗保障待遇清单制度的意见》，要求逐步规范缴费年限政策。根据广东省医保局介绍，目前31个省（市、自治区）中，有28个已在省级层面统一了职工医保缴费年限。
“全国要一盘棋，逐渐统一医保缴费年限。至于缴费年限要统一到多少，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各地先逐渐向一个标准靠近。” 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王震告诉《财经·大健康》。
2022年以来，已经有河北、山东、辽宁和广东等部分省市落实调整医保最低缴费年限要求，大部分都是要求男性缴费30年，女性缴费25年。
目前广东设定的30年、25年，是结合全国各省缴费年限规定综合测算出的。广东省医保局待遇保障处处长蔡新艺介绍，“兼具医保的可持续发展与公平性的结果”，综合考虑缴费人数、缴费费率、平均寿命、待遇水平等因素并进行测算后，结果显示能保证基金持续运转的缴费年限大约在33年。
统一标准后，一些原本缴费年限短的地区，势必要延长缴费年限。缴费人群的不理解可能也是难题之一，尤其是年龄稍大的人群，会觉得自己多交钱。
为最大限度减少对临近退休人员的影响，广东省为各地预留9年时间过渡，到2030年1月1日前逐步达到新规。如某市现行累计缴费年限为20年，2022年至2029年期间，男职工每年增加1年左右、女职工每年增加6个月左右，到2030年分别达到男职工30年、女职工25年。
“新政策有利于退休参保者的自由流动，他们可以在子女所在地或原户籍所在地就地参保，不需要异地就医。”王超群分析，转移接续人员一般是由低医疗技术、低医疗保障水平地区向高医疗技术、高医疗保障水平地区转移，实际上是以极低的缴费获得较高质量的服务和较高水平的保障。
医保缴费会否调整成终身制？
至于延长缴费年限与医保基金运行压力，王震解释，没多大关系，“就算全国医保基金一分钱不收也够花两年的，总量是不缺的”。
2019年，中国医保基金结余近2.7万亿元，2021年结余已经高达3.6万亿元，仅仅3年时间结余就增长了将近1万亿元。
不差钱，但有结构性问题。因为医保基金缴纳好的地方在东部沿海地区或者说经济发达地区，而个别地区医保已经穿底，出现当期收不抵支。
王震指出，如果出于医保基金考虑，广东省最不应该延长缴费年限。下一步，首先要解决医保资金可持续性问题。
老龄化带给医保基金的压力首当其冲。《半月谈》发文称，从现在开始至未来10年间，中国将迎来史上最大“退休潮”，60后群体持续进入退休生活，以平均每年2000万人的速度退休。
他们不再缴费，而开始享受终身医保待遇。中国基本医保参保率已达95%以上，按《社会保险法》规定，达到法定退休年龄、累计缴费达到规定年限的，退休后不再缴纳基本医疗保险费。
“采取最低缴费年限制度，源于路径依赖。在计划经济时期，劳动保险费全部由企业负担，个人无须缴费。改革开放后，为了减少阻力，职工医疗保险制度在建立过程中一直强调退休老人不再缴费。”王超群介绍。
目前国际常见的享受医保待遇的资格条件存在两种制度，一是即时缴费即时享受，实质是终生缴费，相对更利于基金的长期可持续发展。目前德国、法国、日本等国的社会医疗保险均属此类，中国城乡居民医疗保险也属此类。
另一种就是设置最低缴费年限，参保人满足最低缴费年限后即可享受待遇。这种方式一般适用于职工退休后不再缴费即可享受待遇的情况。中国的职工医疗保险和美国的医疗保险（Medicare）中的住院保险计划既是如此。
王超群介绍，从国际上看，根据对2010年76个实行社会医疗保险制度的国家和地区的不完全调查，至少有39个国家和地区的退休人员需要缴费。有的是自己缴费，也有财政代缴，还可能是个人、养老保险基金或财政共同缴费。
在中国，职工医保采取的是最低缴费年限，与之不同的是城乡居民医保采取的是终身缴费，参保者跨区域流动，保障关系接续顺畅。
职工医保和居民医保的保障水平有巨大的鸿沟。2021年，职工医保参保人数为3.5亿人，医保基金收入19003.10亿元。城乡居民参保人数10.1亿元，居民医保基金收入9724.48亿元。
王震表示，农民工、灵活就业人员要缴费达到男30年、女25年是比较困难的。从完善中国医疗保障制度、提高制度公平性以及运行效率的角度，最终还是要取消退休人员不缴费这一“半积累制”的政策。
职工医保是否调整为终身缴费，在学术界有较大的争议。
有反对者认为，退休缴费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不是唯一选择”，“退休人员缴费只是医保平稳运行选项之一”，充实医保基金有多种渠道。
折中者的看法是，实行退休人员终身缴费政策，应在保证退休人员收入不降低的基础上实行。譬如“老人”的缴费可用财政补贴来解决，对医保制度改革后参保的“新人”实行终生缴费的新政策。
2021年，职工养老保险参保离退休人员13157万人，职工医保退休职工9324万人，少了近4000万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大量退休职工达到领取退休金的条件（缴费满15年），还需要一次性补缴10年—15年医疗保险。
王超群建议，如果实行退休人员终生缴费制，退休人员按照个人养老金的2%缴费，职工医疗保险基金总收入将增加5%左右，或者社会统筹基金收入将增加10%左右。按这一标准测算，对于未达到最低缴费年限的人群有利，他们退休后终身缴纳的保费，其实比现行制度下一次性补缴所需的保金要少。
不过，无论未来退休人员是否缴费，都需要当下先明确参保者的最低缴费年限义务。王超群认为，这也是为避免参保者直到晚年退休，或者接近患病高风险期再行选择性参保。
（文中王木、刘明、田丰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