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见领袖 | 王永利(中国国际期货有限公司总经理、中国银行原副行长)
数字人民币的定位必须尽快做出调整,其改变的不是人民币,而只是人民币的表现形态和运行方式。数字人民币推动的金融业态与货币管理的深刻变化,可能带来的经济和社会价值才是数字人民币将带来的最深刻变革和最大价值所在。
2019年7月份,中国人民银行(央行)权威人士宣布:数字人民币的研发已经进入“996工作模式”(每天早9点至晚9点,每周6天工作制),数字人民币已经呼之欲出了。2020年10月,数字人民币首次在深圳罗湖区开展社会公测,随后,参与公测的城市和应用场景不断扩大,产品种类和终端工具不断丰富,不少人曾预期到2022年2月北京冬奥会前,数字人民币应该全面推广运行,中国将成为率先推出“央行数字货币(CBDC)”的国家。但时至今日,数字人民币仍在测试调整过程中,仍存在一些关键问题有待理清和解决,央行尚未明确全面推广运行的时间表,2023年初央行工作会议明确的仍是“有序推进数字人民币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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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人民币研发基本历程
2008年10月底“比特币”白皮书发布并于2009年伊始正式推出运行,由此一种建立在区块链技术上全新的去中心、超主权、点对点的“数字加密货币”概念开始加快传播,影响力不断增强,并进一步带动“以太坊(以太币)”等越来越多加密货币的涌现,对国家主权(法定)货币带来巨大冲击。这也推动包括英格兰银行在内的多国央行高度关注并开始研发“央行数字货币”。中国央行也在2014年就成立团队开启了央行数字货币的研发,并命名为“DCEP”(Digital Currency Electronic Payment,即“数字货币电子支付”)。2016年1月曾宣布“争取早日推出央行主导的数字货币”。
但在这一过程中,各国CBDC的研发过于模仿甚至照搬比特币或以太坊的去中心、点对点区块链技术和模式,却忽视了CBDC作为国家主权货币必须中心化管理,与比特币或以太币的“加密货币”去中心模式存在逻辑相悖难以调和的矛盾,结果纷纷陷入技术困境难以自拔,很多被迫停滞或解散。中国央行DCEP的研发也遭遇瓶颈并开始反思和调整思路,在2017年9月4日人民银行等七部门联合发布公告停止一切代币发行融资后,更加明确央行数字货币只能是主权货币的数字化、智能化,不可能成为主权货币之外一种全新的加密货币;CBDC的研发可以积极运用区块链、智能合约等先进技术,但必须摆脱“加密货币”去中心化模式,按照主权货币中心化管理的逻辑进行新的探索与创新,并要控制可能对金融体系带来巨大冲击和重大风险。由此,央行逐步明确其要研发的是“数字人民币”,它仍是人民币,是人民币的数字化(其符号明确为ECNY,替代了此前的DCEP),需要满足人民币的监管要求。这一认识上的升华,推动CBDC的研发回归正途,数字人民币的研发开始加快,并对世界各国CBDC的准确把握具有重要启示作用。
2019年6月全球著名社交网站Facebook发布“天秤币(Libra)”白皮书,称要与上百家全球性大公司联合形成管理协会,共同推行和管理与美元、欧元、日元、英镑、新加坡币结构性挂钩的超主权稳定币Libra,致力于建立一套简单的、无国界的货币和为数十亿人服务的金融基础设施。由于管理协会的用户遍布全球、规模巨大,而其货币篮子中恰恰没有人民币,且美元占比50%,高于其在SDR中的占比,不少人认为这将抢占数字人民币在全球数字货币领域的先机,增强美元的国际地位,由此给数字人民币的研发带来巨大压力。央行随之明确将数字人民币定位于流通中现金(M0),推动研发工作进入“996工作模式”加快推进。自2020年10月开始启动社会公测,成为各国CBDC 研发的领先者。
但Libra这种与一篮子(多种)主权货币结构性挂钩设计的所谓超主权货币,必须与其篮子货币同时并存(不可能像欧元一样,完全取代其成员国原有的主权货币,成为区域内唯一的法定货币,即“区域主权货币”),实际上是违反货币原理和逻辑的,如果其真能广泛流通,必然给目前最重要的国际货币美元带来最大冲击,而不是增强美元的国际地位(即使美元在其中占有50%的份额也同样如此),是不可能得到美国支持的(正因如此,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与一篮子货币结构性挂钩的“SDR”同样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流通货币)。结果到2020年Libra根本得不到美国监管许可,无法如期推出,被迫退后一步,准备先推出只与美元单一挂钩的稳定币“Diem”。但这种与单一主权货币挂钩的稳定币已经充斥市场,竞争非常激烈,Diem并无优势,结果到2022年彻底被废弃,由此造成巨大投资损失。这一过程中,其他一些比照Libra设计的各种与一篮子主权货币结构性挂钩的稳定币同样胎死腹中。甚至只与单一主权货币挂钩的稳定币,以及各种加密币、稳定币交易所,由于缺乏有效监管,到2022年也暴露出严重问题,价格大幅下跌,欺诈和挪用的实际情景令人乍舌,也推动人们重新对货币和货币管理进行反思,对CBDC的热情也趋于冷静。
数字人民币在测试过程中也逐渐暴露出一些深层次问题和挑战,实际效果难以达到预期,难以明确其正式推出全面运行的时间目标。其中,数字人民币的定位成为必须重新反思的根本性问题。
数字人民币定位亟待调整
央行明确将数字人民币定位于流通中的现金后,数字人民币的设计和管理高度比照现金,需要央行专门制作,实行央行与其指定运营机构的“双层运行”模式,数字人民币的兑换和钱包一律免费无息,坚持“有限匿名”原则(在一定程度上对数字人民币的持有和使用进行匿名或隐私保护)。
但这一定位实际上存在很大问题。
1、这种定位将使数字人民币规模和作用极其有限。将数字人民币定位于现金(自2022年12月开始央行将其统计到M0中),容易被理解成只能用于替代现金或作为现金的补充,只能用于小额零售支付,不能用于大额支付,更不能用于银行贷款并派生新的数字人民币(存款)以及用于其他金融业务。
但现实问题是,随着记账清算和移动支付的广泛使用,流通中现金在货币总量中的占比不断降低(自2019年春节过后已经低于4%),现金支付在整个支付总额中的占比就更低(很多人拥有的现金很少使用)。这种情况下,如果投入巨大资源创造出的数字人民币只能用于替代现金(实际上短期内也难以全部替代完)并在很小范围内使用,其规模和作用将非常有限,更难以满足国际支付流通的需求,其实际价值和生命力就存在很大问题了。
2、数字人民币必然与传统现金的表现形态和运行方式存在重大差异,本质上并不属于现金。数字人民币不再有纸质或金属载体,无需不同面值不同的版面设计和每张纸币固定的编号,而是统一用钱包余额(含角、分位)直接表现;钱包需要通过运营系统赋予的统一规则密码(公钥)与所有者自设的密码(私钥)共同验证通过后才能使用,以确保钱包的真实与安全;钱包每次收付使用,都是直接增减其余额即可,不存在找零问题;使用后钱包随即更新(旧钱包随之灭失),显示最新的余额,并将由运营系统赋予其新的密码(不影响用户自身的密码);数字人民币钱包全程都有其开户银行或支付机构监管,每次动用都需要检验密码等,并不像现金一样,付给持有者后,其支付使用以及毁坏、丢失或被盗等,一律由现金持有者自己负责。
由此可见,数字人民币钱包在运行和管理上根本不同于现金,本质上完全属于存款,完全无需专门的版面设计,理应纳入银行存款账户体系统筹规划分类分级管理(就像现有的存款及支付钱包一样),而不必刻意要求钱包与存款隔离形成独特的运行体系,否则将对数字人民币的设计、推广和运行带来诸多不必要的麻烦。由于太过强调定位于M0,目前数字人民币需要央行专门制作,配有专门的版面设计,形成与存款隔离的完整运行和管理体系,造成很大无效投入,严重影响数字人民币向所有存款账户和金融业务的延申,难以支持国际支付应用。
3、数字人民币在支付终端上难以具备明显优于支付宝、微信支付的优势,仅靠商业化吸引用户增加流量进行推广,效果并不理想。
数字人民币的应用载体主要是手机,其用户体验与支付宝、微信支付没什么不同。这是数字人民币非常理性和聪明的选择:如果数字人民币要替代支付宝、微信支付这样的移动支付方式,重新建立一套全新的应用载体和运行方式,并要让用户能够接受并形成应用习惯,其培育成本和难度会非常大,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在用户端与支付宝、微信支付没有太大差别,从而大大提升实际推广的效率。
有人将数字人民币的亮点放在碰碰付、双离线上,这并不准确。其实,这种NFC的技术早就存在,但所有不是现金的支付业务,如果没有第三方参与监管,都存在很大风险,其钱包硬件和软件完全在民间流通使用,很有可能被攻破并引发严重问题。所以碰碰付这一类应用只能是小额应急的手段,绝对不应成为货币支付的主体方式。千万不要把碰碰付当成是数字人民币吸人眼球的重要功能,投入太大资源进行研发和推广,这是不现实的。
由此可见,数字人民币的应用场景和对用户的体验难以超越支付宝、微信支付,加之数字人民币钱包不计利息,难以吸引和留住用户更多地使用数字人民币。目前,所有试点基本上都是由试点城市或运营机构出资,以优惠政策(如发行消费券、红包等)吸引用户使用,实际的支付规模和钱包余额有限(到2022年末试点支付规模刚过1000亿元,钱包余额仅为136.1亿元),用户积极性和使用活跃度并不高,成本和效率难尽人意。
4、指定运营机构与其他支付机构的关系不好处理。目前数字人民币的投放高度模仿现金,央行制作的数字人民币首先发到指定的运营机构,然后才能从运营机构转发到其他银行或支付机构,形成法人或个人钱包。但问题是,现金在投放到社会之后,其支付使用就跟银行没有多大关系,对银行或支付机构的影响不大。而数字人民币钱包实际上属于存款,需要存款机构管理,也会直接影响到存款机构的利益,完全模仿现金实行“双层运行”模式,势必会影响到运营机构与其他银行及支付机构的公平竞争,这种安排并不合理。
5、将数字人民币定位于现金并统计到M0容易造成数据失真。如果其能够得到广泛使用,势必将使得M0规模大幅扩张,其在货币总量中的占比以及现金支付在支付总额中的占比都将不降反升,这与全球M0在货币总量中占比及其支付在支付总额中的占比不断降低的大潮流不符。
数字人民币应有的正确定位
数字人民币作为国家法定货币的数字化、智能化,应该能够应用到现在人民币所应用的任何地方和业务,包括形成存款、支付结算、缴纳税费、发放贷款(含央行发放再贷款),办理各种各样的金融业务(金融业务仍应由金融机构办理,而不应由央行统一办理)等,并应按照业务约定收费计息,而非仅仅用于零售支付且一律免费无息。所以,数字人民币改变的不是人民币,而只是人民币的表现形态和运行方式;数字人民币不应局限于现金,不应该比照现金的印制,先由央行专门制作再进行投放,而应该是积极将现有的人民币(包括现金和存款、钱包等)进行置换,并通过央行再贷款和银行信贷等方式扩大投放;数字人民币的出现应该减少而不是增加现金并推动现金在货币总量中的占比以及现金支付在整个支付总额中的占比加快下降。由此,数字人民币就不应定位于现金并统计到M0。
有人认为,为控制风险稳妥推进,数字人民币可以先从现金和零售开始起步,条件成熟后再向存款和批发延申。但这会造成数字人民币概念出现严重偏差,由此带来设计、运行和管理上诸多矛盾和难题,难以尽快推出和充分拓展,这种“先现金后存款、先零售后批发”的设想与安排是不现实的。
所以必须尽快调整数字人民币属于现金的定位,还原其属于存款的本质。央行应该明确,所有金融机构的所有业务都应接受数字人民币,需要限期进行必要的系统改造,并在一定期限内全面推广运行,尽可能替代所有统人民币。央行应该率先从我做起,先将所有在央行开立的清算账户全部改为数字人民币运行模式。要求全社会所有的账户主体都需要首先下载人民银行统一的数字人民币APP,由央行按照账户管理规则赋予统一的身份编码,实现数字人民币所有用户信息在央行的大集中和各自的唯一性。用户凭此身份编码在自己选定的金融机构或支付机构开立数字人民币账户,并由开户机构将以前的账户余额全部转入数字人民币账户并将新的账户变动信息发送央行。央行将同一用户在不同开户机构的所有账户加以归集,即可全面反映各个用户数字人民币的收付和结余情况。银行等各账户开立机构需要动员和帮助用户及时开立数字人民币账户,并将原有人民币账户限期转换成为数字人民币账户。这样才能体现数字人民币作为主权(法定)货币的权威性,通过行政手段而非自愿方式加快数字人民币的全面推广和正式运行,并保证数字人民币的充分供应,充分发挥数字人民币推出后的功能作用。
这样,不仅可以大量减少全社会在现金印制、保管、流通等全流程的相关成本,而且能够使央行拥有数字人民币所有的用户信息和交易数据,进而对货币流通进行全方位、全流程的监控,有利于提高货币政策的准确性和有效性,并利用其收付智能化加强定向配置以及对违规使用的严密监控。而银行和支付机构则主要掌握的是在本机构开立账户人的信息及其收付数据,难以像以前那样,每一笔转账收付都能了解到收付款双方的身份信息及其交易内容与数据,有利于打破商业性机构对大数据的垄断优势,更好地保护客户的隐私或商业秘密与合法权益,并可通过央行最完整的信息更好地认知用户并为其提供量身定做的个性化服务,积极促进社会公平竞争,由此推动金融业态与货币管理深刻变化,可能带来的经济和社会价值将是非常巨大的——这才是数字人民币将带来的最深刻变革和最大价值所在。
由此,数字人民币的定位必须尽快做出调整。央行应按新的定位,组织力量深入研究重新规划,尽快拿出实施方案并开始模拟操作。